大江健三郎:“饲养”的人 | 甫跃辉导读
《饲育》是我读过不下十遍的几部小说之一。二战,日本,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一架坠落的战机,带来一位黑人美国士兵。村民们该怎么办?在上级指令到达前,他们决定将这“猎物”像动物一样“饲养”着……故事并不复杂,让我着迷的是弥漫在字句间的那种气息:光亮,纯净,孤独,残酷,以及此种气息中必将到来的少年的成长。当父亲举起厚刃刀扑向“我们”,将“我”的左手连同黑人士兵的脑袋砸得粉碎,我恍惚看见一大片玻璃在被阳光照亮的大雾中跌至粉碎。《饲育》并非大江最重要的作品,它只是大江刚刚在文字里睁开眼睛时看到的世界。我相信这样的世界,是无限接近真和美的。
——甫跃辉
小说家、“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奖获得者
饲育(节选)
[日]大江健三郎
沈国威 译
“我说过不会杀他的吧!”豁唇儿洋洋得意地喊道:“黑人压根儿就不是敌人。”
“杀了多可惜。”弟弟也喜滋滋地附和道。说着,我们三个人把头凑在一起向小窗里望去。黑人还在那里沉睡。他呼吸时胸脯急剧地上下起伏,我们都满意地吁出了一口气。
其他孩子爬到我们脚边,低声发泄着对我们的不满。豁唇儿猛地跳起来高声恶骂着扑上去,吓得他们惊叫着四下逃散。
不久,我们对趴在地上窥测黑人感到完全腻了,但仍舍不得放弃这块令人垂涎的领地,豁唇儿和每个孩子都讨价还价,说好以后要拿枣、杏,或者无花果、柿子之类做代价,然后才允许他们从小窗向地窖里看一眼。惊恐与兴奋使孩子们涨红了脖子。看过的孩子用手掌揉搓着沾满尘埃的下颚,站起来离开窗前。我靠在仓库的墙上,看着在豁唇儿催促下的孩子们,在烈日的炙烤下撅起小屁股,享受着有生以来最奇特的感受,眼前的情景,令人感到一种莫名奇妙的满足、充实和难以抑制的激动。一条猎犬离开那群大人跑过来,豁唇儿把它按倒在自己赤裸的膝下,拨开毛找虱子,然后用发黄的手指把找到的虱子挤得剥剥作响,同时在傲慢的命令中夹上几句脏话,直到大人们把书记送上山梁的小路时,孩子们还在继续着他们的游戏。有时,尽管背后不断传来孩子们的怨恨声,我们三人还是趴在窗前,久久不肯让开。黑人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好像被人痛打了一顿,但却不是被拳脚,而是大人们的充满敌意的目光。
入夜,在爹的猎枪保卫下,我提着盛满菜粥的沉重铁锅,又一次走进地窖。黑人抬起头,用他那眼角堆满黄色脂肪的眼睛看了看我们之后,便把长满汗毛的手伸进滚烫的锅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从容地注视着他,爹也不再端着猎枪了,只是无聊地靠在墙上,黑人把头埋在锅里,脖子上的粗筋微微地颤动,肌肉迅速地张驰,在我看来,他简直是一头温柔驯顺的动物。我抬头瞥了一眼在小窗前屏息观望的豁唇儿和弟弟,向他们黑亮的眼睛飞快地投去一个狡黠的微笑。已经不再惧怕黑人的事实给我带来巨大的喜悦。然而,当黑人改变他的姿势,使腿上的锁链发出一阵金属的撞击声时,恐惧转瞬之间又复苏了,它流进了我的每一根血管,在我浑身的皮肤上激起无数的鸡皮疙瘩。
从第二天起,在爹——他已经不再如临大敌似地荷枪实弹了——的陪伴下,早晚两次给黑人送饭便成了我的特殊使命。清晨或黄昏之后,只要提着饭盒的我和爹一出现,等在仓库前空地上的孩子们便一起发出响彻云霄般的叹息声。对这份差事我早就不再感兴趣了,但每一次仍像小心谨慎的行家,蹙着眉头穿过空地,甚至不肯对周围的孩子瞧上一眼。弟弟和豁唇儿得意地紧紧簇拥着我一起走到地窖入口,目送我和爹走下去,然后飞快地跑到小窗处,向地窖里张望,即使给黑人送饭这活令人发腻,然而包括豁唇儿在内的所有的孩子那近乎于抱怨的羡慕叹息给我带来的快乐,足以使我把这工作继续下去。
我请求爹允许豁唇儿下午和我一起进地窖,这是为了让豁唇儿分担对于我一人来说过于繁重的劳动。在地窖的柱子后面,给黑人放了一只破旧的小桶,每到下午,我便和豁唇儿小心翼翼地提起拴在桶上的粗绳索,爬上台阶,到村里的公共堆肥场把黑人散发着恶臭的粪尿倒掉。一路上,桶里浓稠的液体还不断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豁唇儿对这个工作热心得过了头,他常常在把粪尿倒进堆肥的大槽之前,用木片搅拌着桶里的液体,告诉我黑人患了消化不良,而且一口咬定这是因为菜粥中的黑米粒造成的。
我和豁唇儿在爹的看护下到地窖里取粪桶,如果正赶上黑人脱下裤子,摆出狗交配一样的姿势撅着黑亮的屁股骑在小桶上时,我们便只好在他身后等一阵,每当这时,豁唇儿的双眼便闪出敬畏和惊异的光,听着小桶两侧黑人的脚脖上铁链发出的微响,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臂。
黑人成了我们这些孩子的一切,占据了我们生活的所有角落。他像瘟疫一样,在我们中间蔓延、扩散,可是大人们与孩子们的瘟疫无缘,也没有耐心静候镇上迟迟不来的命令,他们有自己的事要做。最后,连负责监视黑人的爹也开始背着猎枪上山了。黑人名副其实地成了仅仅为充填孩子们日常生活而生存于地窖里的动物了。
白天,我和弟弟、豁唇儿满不在乎地整天呆在黑人的地窖里。最初还能感到一种越轨的诱惑带来的兴奋,而不久便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了。大人们统统离去的白天,监视黑人就好像成了赋予我们的神圣职责。弟弟和豁唇儿把小窗赏賜给了其他的孩子。他们趴在滚烫的浮土上,轮流欣赏我们三人围着黑人席地而坐的奇景。有的孩子受不住眼前情景的诱感,忘乎所以地要跟我们走进地窖,豁唇儿无一例外地把他们打倒在地,鼻血直流,这就是僭越者为自己非分的行为付出的代价。
我们已经无需把黑人的粪桶提到地窖外了。在烈日下,顶着扑鼻恶臭把粪桶抬到公共堆肥场的工作,已经交给被我们神气活现地指定的孩子去完成。披指定的孩子脸上都泛出喜悦的光彩,小心翼翼地把粪桶笔直地捧在面前运走,尽量不让桶里的对他们来说似乎无限珍贵的黄色液体溅出一滴。每天淸晨,我们所有的孩子都怀着近乎祈祷的心情,眺望着沿山梁蜿蜒面下、贯穿杂木林的小路,期冀书记千万不要送来坏消息。
黑人带着锁链的腿部皮肤向外翻起,正在发炎,从伤口里流出来的血凝结在脚背上,像干草叶似的蜷缩着。我们总是放心不下他那受伤发炎成桃红色的皮肤。骑在粪桶上时,黑人为了掩饰自己的痛苦,常像嬉笑的孩子一样露出白牙。我们三人互相用目光作了长时间的探询、商量之后,决定把锁链从黑人脚上取下来,黑人像一头笨重的黑色野兽,眼睛总是被不知是泪还是油脂的黏稠液体湿润着,抱膝默默地坐在地上。即使他的腿上少一条锁链又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危害呢?不过是一匹黑猩猩而已。
豁唇儿紧紧地握着我从爹工具箱里取来的钥匙,屈下身,几乎把头埋进黑人两腿之间,打开了锁链。黑人迅速地站起身,啪嗒啪嗒地跺着脚,喉咙里还发出呻吟般的声响。豁唇儿吓出了眼泪,他把锁链抛向墙角,飞也似地逃出了地窖。而我和弟弟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只是相互偎缩在一起。突然复苏的对黑人的恐惧使我们感到一阵窒息,但是,黑人并没有像鹰一样扑过来,他又抱着自己的长腿坐下去,充满黏稠泪水和脂肪的眼睛转向扔在墙角的套野猪的锁链。当豁唇儿难为情地垂着头返回地窖时,我和弟弟向他投去了善意的微笑。黑人像家畜那样驯顺……
那天深夜,来给地窖上锁的爹,看了看黑人那双变得自由的脚,并没有责备惴惴不安的我们。黑人给人的像家畜一般驯服的感觉,宛如空气,随着呼吸溶进了大人、孩子,以及我们村里所有人的肺腑。
第二天淸晨,我们三人去送早饭,看见黑人正在摆弄放在膝头的野猪套。豁唇儿把它扔向墙角时,摔坏了咬合的部分,黑人像春天到村里来的小炉匠一样,熟练地检査着发生故障的部分,然后突然抬起他那闪光的脸看着我,用动作把他的要求告诉了我。我和豁唇儿面面相觑,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喜悦。黑人对我们说话了,就像家畜对我们说话一样,黑人对我们说话了!
我们跑到村长家,从灶间找出那个属于全村所有的工具箱,搬回地窖。箱子里有些工具是可以用来当武器的,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它交给了黑人。对于我们来说,家畜一样的黑人,竟然曾是冲锋陷阵的士兵,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黑人看着工具箱,又抬头看了看我们,我们也看着他,兴奋得浑身发热。
“这家伙,和人一样呢。”豁唇儿低声对我说。我拍着弟弟的屁股,笑弯了腰,感到无比的幸福、愜意。小窗外,孩子们惊异的叹息像兩雾一样涌进来。
我们把早饭的食盒送回去,自己也吃罢早饭,然后又来到地窖。黑人把钳子、小铁锤等从工具箱里取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铺在地上的布口袋上。他抬眼看了看坐在他身边的我们,松开面颊上的肌肉,露出发黄的肮脏大牙齿。我们吃惊地发现,原来黑人也会笑。就在这一瞬间,我感到和黑人之间,突然产生了一种深厚激昂的、近乎于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将近黄昏,豁唇儿在污言秽语的恶骂声中被铁匠铺的女人带走了。我也开始感到腰部传来阵阵痛楚,可黑人还在用粘满油污的手指摆弄着野猪套,套上的弹簧不时发出低沉的金属声。
我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黑人粉红色的手掌,他的手掌在野猪套索利刃的压迫下,柔软地塌陷下去。脂肪质的污垢在他那淌满汗水的粗壮的脖颈上滚成了条,这一切都在我心底唤起一丝与肉欲藕断丝连的反感和绝非不快的恶心。黑人张开阔大的口腔,像低声歌唱那样鼓起厚厚的两腮,专心致志地工作。弟弟歪靠在我的膝头上,眼里闪着光,感慨地看着黑人敏捷的手指。成群的苍蝇在我们身边飞来飞去,苍蝇的嗡嗡声和燥热的空气搅在一起,发出永无休止的回响。
野猪套发出一声格外短促沉闷的咬合声,紧紧夹住了一捆粗草绳。黑人仔细地把它放在地上,用一潭浓稠液体般的微笑的眼睛看着我和弟弟。一滴一滴的汗水像颤抖的露珠,从他黑亮的面颊上滚落下来。我和弟弟也笑着望着他。我们就像对一只山羊或者一只狗那样,久久地看着他那双诚实的眼睛。天很热,而这酷热又像是把我们和黑人结合起来的某种共同的愉快因素。我们不由得相视而笑……
一天早上,满身污泥、额角上流着血的书记被抬进村来。他在树林中摔了一跤,从矮崖上滚下来,受了重伤。正好被上山干活的大人发现,救了回来。书记假肢上用来固定又厚又硬的皮革部分的金属环扭歪了,已经无法装到身体上,书记在村长家一面让人包扎,一面为难地看着假肢,但他却并不急于说出此行的目的。大人们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而孩子们却在想,假如书记是来带走黑人俘虏的话,倒是不要被人发现,由他躺在山崖下饿死的好。然而,书记是来解释县里的指示迟迟未到的原因的。我们又恢复了喜悦、兴奋的心情和对书记的好感。大家一起把书记的假肢和工具箱送到了地窖里。
黑人正蜷曲在催人汗下的地窖的地上,用低沉的声音唱着歌。歌声里蕴含着令人心碎的、不可思议的叹息和呼唤。我们把坏了的假肢拿给他看,他站起来接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便敏捷地开始修理。小窗外传来了孩子们惊喜的赞叹声,我和豁唇儿、弟弟也放声笑起来。
傍晚,当书记来到地窖里时,假肢已经完全修好了。书记把假肢装在短短的大腿上,然后站起来。我们不禁又一次发出赞叹声。书记蹦跳着跑上石阶,到外面试验假肢。我们一拥而上拉着黑人的手腕,让他站起来,而且好像从来如此一样,毫不犹豫地同黑人一起走出地窖。
黑人用他粗大的鼻孔,尽情呼吸着自他当俘虏以来第一次接触到的大地上的、夏日傍晚的清爽舒新的空气,一面兴致勃勃地看着书记试验那条假腿。一切良好。书记跑回来,从口袋里掏出用虎杖叶卷制的香烟,点着火后递给了黑人。这是一种对眼睛有着强烈刺激作用、几乎和干草气味一样的劣质香烟。黑人吸了一口,便剧烈地咳起来,并用手扼住喉咙弯下腰去。书记在一旁不知所措地露出一丝苦笑。孩子们则哄地大笑起来。黑人直起身,用巨大的手掌擦去眼泪,然后从紧缠着他那粗壮腰身的麻质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黑亮的烟斗,递给了书记。
书记伸手接过他的馈赠。黑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夕阳在他们身上洒下了一层淡紫色的光。孩子们高声大叫起来,直到喊痛了喉咙,然后又像着了魔似的哄笑着,在他俩身边挤成一团。
从这以后,我们便经常把黑人领出地窖,一起在村里的石板路上散步。大人们对此也毫不见怪。他们看见孩子们簇拥着黑人迎面走来时,只是扭过脸躲闪在一旁,就像碰到村长家那头绝对碰不得的、全村公有的种牛一样。
孩子们开始忙于各自家里的活计,无暇再来光顾黑人的住所了。当黑人来到外面,躺在树萌下小憩,或是弓着腰缓慢地在石板路上踱步时,无论孩子还是大人,都向他投去若无其事的目光。黑人像猎犬、孩子和树木一样,正在变成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当爹从山上捉回黄鼠狼的清晨,那一天我和弟弟就要在家呆上整整一上午,好帮助爹扒鼠皮。发狂的黄鼠狼在木板做成的细长的简陋鼠笼里将长长的身体蜷成了一团。毎到这时,我总是在心里盼着黑人能来瞧瞧我们是怎样工作。
黑人来了。我和弟弟屏息跪在爹的身旁。爹的手里紧握着沾满血污、油迹的匕首。我们期望着黑人有兴趣看爹处死桀骛不驯的黄鼠狼,利索地剥掉它的皮。黄鼠狼拼命地挣扎着,从体内泄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但终于被勒死了。爹那把闪着滞涩光泽的匕首发出细碎的弹响,将黄鼠狼的皮与肉分离开来,裸露出被闪着珍珠般光泽的肌肉包裹着的极卑猥的身躯。我和弟弟小心地捧着黄鼠狼的五脏,把它扔到公共堆肥场。然后,一面往回走,一面用宽阔的树叶擦净肮脏的手指。回到仓库,黄鼠狼皮已经被反钉在一块木板上,凝聚着脂肪的肉膜和细小的血管在太阳下闪着光。黑人撅起嘴唇,发出鸟一样的叫声,看着爹用粗壮的手指把皮上的脂肪刮净。而晾在板壁上的干透的、残留的血污像地图上纵横交错的铁路网一样的皮毛,又使黑人发出一阵赞叹。这时,我和弟弟为爹熟练的技术感到非常自豪。就连爹在干活的间隙也曾向黑人投去过善意的目光,一张兽皮把黑人和我们像家人似的连在了一起。
黑人还喜欢在铁匠铺看热闹,特别是豁唇儿在炉火的映照下,赤裸着臂膀帮助铁匠打制锹、锄时,我们这些孩子常簇拥着黑人到铁匠铺去,当铁匠用他那沾满煤灰的手抓起暗红色的铁片插到水里时,黑人总要发出近似于悲鸣的赞叹声,引得孩子们一阵哄笑,铁匠愈加得意了,不断地用这种危险的方法炫耀自己的高超手艺。
女人们也不再惧怕黑人了,黑人有时直接从女人那里得到食物。
已是盛夏,县里的命令还没有来。传说县政府所在的城市被空袭炸成了废墟。可这一切对我们这小村庄却毫无影响。比城市里的大火还热的空气从早到晚笼罩着我们的村庄。在密不通风的地窖里,我们围坐在黑人身边。一股浓烈的油腻腻的臭气——与公共堆肥场上腐烂的黄鼠狼尸体散发出的臭气毫无二致——扑面而来,足以使人气绝。这成了我们的笑料,一直笑到流出眼泪。可是当黑人皮肤上渗出一层汗珠时,那股臭味便把我们从他身边远远地赶开了。
—个炎热的下午,豁唇儿提议带黑人到泉边去。我真懊悔竟没有早点想起这个好主意。我们拉着黑人满是污垢的手走上石阶。呆在外面的孩子们喊叫着围了上来,我们沿着被太阳烤热的石板路跑向泉边。
大家都像小鸟似的脱得精光,然后把黑人的衣服也扒下来,成群地跳到泉水里,互相拍打着水花,兴奋地大喊大叫,陶醉在自己想出来的好主意中。赤身裸体的黑人走到泉水最深的地方,水才没到腰部。可是我们一把水撩到他身上,他便发出杀鸡般的叫喊,然后把头插进水里,使水面冒出一片气泡,好久才钻出来。他湿漉漉的躯体在强烈的日照下闪着光,像一匹黑色的马,丰满而俊美。我们狂欢起来,拨撩水花,大喊大叫。最初畏缩在泉边樫树荫下的女孩子们,也匆忙扭动着瘦小的裸体围过来。豁唇儿抓住一个女孩儿,又开始了他那猥亵的仪式,我们把黑人领到一处最好的位置上,让他观赏豁唇儿快乐的享受。炽热的阳光照在我们坚实的身体上,泉水像开了锅一样翻着泡,闪着耀眼的光,豁唇儿涨红了脸,用手掌在女孩子滴着水珠的臀部拍打着,大笑大叫。我们也哄笑起来。那个女孩子却在哭。
忽然,我们发现了黑人那英雄般威风凜凜,粗大壮实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极美的生殖器。于是,我们互相碰撞着光裸的身子,在黑人周围喧嚣起来。黑人紧紧握住自己的生殖器,那种剽悍的姿势如同发情时的公山羊一般。我们笑出了眼泪,把泉水撩拨向黑人的生殖器。这时,豁唇儿光裸着身子跑开去,从杂货铺院子里牵来了一头高大的公山羊。我们全都为豁唇儿的机智拍手喝采。黑人张开桃红色的口腔叫喊起来,向那间在泉水中蹦跳着发出恐怖叫声的山羊挑战、比试。我们疯了似的狂笑着,豁唇儿用力摁住山羊的脑袋,黑人那在阳光下辉耀着光亮的黑羧黢的、八面威风的生殖器,却没有正在殊死奋战的山羊的那玩艺管用、中看。
我们一直笑到下肢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疲乏地瘫倒在地上,甚至有一丝悲哀渗入了我们稚嫩的头脑。我们都在想,黑人真是一匹无比出色的家畜,一头天才的动物。我们多么喜欢黑人!夏曰午后的太阳在我们湿漉漉的皮肤上留下一片光泽。石板小路上的浓影、孩子们和黑人的体臭、嘎哑的笑声,这一切充实的大自然的节奏,我都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一种奇异的感情震慑了我们,——这给我们强健的肌体涂上光彩的夏天、像突然喷涌而出的油井在我们身上洒下一层漆黑的重油的夏天,将永远持续不断,永远也不会完结。
就在我们进行古朴的水浴的这天黄昏,猛烈的骤雨把峡谷封锁在一片水雾之中,直到深夜雨还没停。第二天清晨,我们三人躲避着无休无止的雨柱,沿着仓库的墙壁把食物送到地窖里。早饭后,黑人抱膝坐在昏暗的地窖里,又唱起了低沉的歌。我们伸出手掌,接着从小窗外溅射进来的雨滴,一面陶醉在黑人那像大海一样庄重、严肃的歌声之中。黑人一曲唱罢,窗外便不再有兩滴溅进来了。我们拉起笑声不绝的黑人,来到外面。峡谷中的雨雾迅速消散而去,树木用繁密的枝叶吸足了雨水,膨胀起来。阵风吹来,树叶发出飒飒声响,摇下几片湿漉漉的树叶和一点点水滴。天空中显现出一条转瞬即逝的彩虹,蝉儿从那上面飞过去。我们在骤雨般的蝉儿鸣噪声和渐渐复苏的署气中,呆坐在地窖入口的石阶上,久久地吸吮着林中树木散发出来的潮湿的气息。
下午,书记腋下挟着雨具从林间小路上走下来。我们—直目送着书记走进村长家,然后站起身,靠在还滴着水的老杏树上,等着书记从村长家灶间的黑暗中跳出来时,好向他挥手打招呼。书记久久没有出来,而吊在村长家小仓库房檐下的钟却敲响了。这是召唤那些山谷、森林里干活的大人归来。女人和孩子也离开了各自被雨水濡湿的房屋,涌现在石板小路上。我回头看了看黑人,微笑正从他那闪着褐色光泽的脸上消失。突然,深深的不安攫住了我的心。
豁唇儿、弟弟和我扔下黑人,向村长家跑去。
书记站在屋里一言不发,村长盘腿坐在里面的房间里,低头沉思着,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我们怀着毫无指望的预感,焦躁地等待着大人们的归来。穿着干活衣服的大人,一个个满脸怒气,陆续地从山谷、森林里跑回来。爹的猎枪上吊着几只不大的野鸡,也走进村子。
会议开始了。书记说道:已经决定把黑人押送到县上去。这本来应该是部队的差事,可是军队现在发生了差错和混乱,只好由村里派人把他先押送到镇上去。眼前的事情使大人感到为难的不过是如何才能把黑人送走而已;可对我们这些孩子不异于当头一棒,简直是把我们投进了惊恐和失望的深渊。把黑人送走之后,村里还有什么?夏天只剩下空虚的外壳!
我应该提醒黑人注意。我从大人们中间挤出去,跑到坐在仓库前空地上的黑人面前。黑人缓慢地转动他那黯然失色的大眼珠,抬头看着站在他面前气喘吁吁的我。我无法向他表达任何意思,只能在痛苦和焦躁的折磨下注视着他。他依然抱膝而坐,探询地看着我的眼睛,微微张开圆鼓鼓的嘴唇,白色的唾液从牙齿间流出来。我转过身,看见书记领着大人们出了村长家昏暗的灶间,向仓库这边走过来。
我摇晃着呆坐在那儿的黑人的肩膀,大声喊叫。黑人一声不吭地任我摇晃,大脑袋不住地摆着。我失望地把手从他肩上抽回来。
黑人突然站了起来,像一棵大树立在我面前,他紧握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起来贴在他身上,跑下地窖,最初的几秒钟我被惊呆了,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敏捷的大腿和臀部肌肉的收缩。黑人关上地窖盖板,用修理好后一直放在那里的野猪套索把盖板内侧铁框上突出的铁环和墙壁上的铁环连结起来,黑人抱着肩垂头丧气地走过来。我看着他那'双充血失神的眼睛,突然觉得黑人又同刚捕到时那样,像一只毫无理智的黑色野鲁——一种危险的剧毒物质,我仰起头看看高大的黑人,看看拴在地窖盖板上的野猪套索,又低头看看自己赤裸的脚趾。恐惧和惊愕像洪水似的打着漩涡,浸透了我的全身。我避开黑人,把背紧靠在墙壁上,咬紧嘴唇,竭力控制着下肢的颤抖。黑人低头站在地窖中央。
大人们来到地窖入口。暂短的平諍之后,他们便像一群被袭扰的鸡一样骚动起来。挂在盖板上的野猪套索在晃动。这块曾经使大人们放心地把黑人俘虏关在地窖里的坚实的樫木盖板,现在却把黑人和村里的大人、小孩、树木、 峡谷、所有其他一切都隔绝开来。
大人们惊慌失措的面孔在小窗外一一闪过。我感到他们的态度开始发生了急骤的变化。他们吼叫起来,接着又沉寂下去,把威胁的枪筒从小窗外伸进来。黑人像一头敏捷的野兽朝我扑过来,死死地抱住我,抵挡着可能向他射来的子弹。我发出痛苦的呻吟,在黑人手臂中挣扎。一切都残酷地告诉我,我成了俘虏,成了黑人与大人们交易中的砝码。黑人变成了 “敌人”,而我的一伙却都在地窖盖板的那一边喧嚣。愤怒、屈辱、被出卖的焦躁和悲哀像熊熊烈火包围了我的全身。而更多的则是恐惧,它像打着漩涡的洪水淹没了我的理智,使我发出断续的呜咽。我在黑人粗暴的手臂中流着愤怒的眼泪。黑人把我变成了俘虏……
猎枪从小窗外抽了回去。外面更加嘈杂了。大人们在小窗外开始了冗长的商谈。黑人紧箍着我那痛楚得失去了知觉的手臂,躲到枪打不到的角落里默默坐下。我被他拖拉着,跪在他那剌鼻的臭味里。大人们还在无休止地商量着,爹不时从小窗朝里张望,向自己成了人质的儿子点点头。每当这时,我就忍不住伤心地流下眼泪。夜色像潮水一样充满了地窖,充满了小窗外的旷野。天黑下来,大人们轮流向我投来几句鼓励的话,走掉了。此后,我听见爹在小窗外久久地徘徊。突然,一切人的声响都从地面上消失了,黑夜占领了整个地窖。
黑人松开我的手臂,看着我。直到上午还存在于我们之间的亲切的、习以为常的感情似乎又涌上了他的胸膛。我愤怒地转过脸,固执地耸起肩,低下头,一直等到黑人调过身,把头埋在两腿之间。我像一匹误中圈套的黄鼠狼,被人抛弃,无比孤独,绝望之极。而黑人还是一动不动地躲在黑暗之中。
我站起来走向出口,用手指触了触野猪套索,冰冷坚硬的感觉传遍了我的全身,彻底摧毁了我那仅有的一线希望。我束手无策,像一只中了圈套的小野兔,还没搞清发生了什么事情,生命便要毁灭了。我是多么愚蠢,竟像信任朋友一样信任黑人。可是我又怎么能怀疑浑身汗臭、总是露着笑脸的黑人呢?
我感到浑身发冷,牙齿嘚嘚作响,肚子也开始痛起来。我用手按住下腹部蹲在地上,感到一阵晕眩。我原来有些拉肚子,紧张和不安又加速了肚子的病变。可是在黑人面前我要忍住。我咬紧牙关,痛苦地忍耐着,冷汗从额角渗出来。我的忍耐充满了被恐怖占据了的空间。
可是不久,我就放弃了这种努力,向我曾嘲笑过的黑人大小便用的小桶走去。我的裸露出来的灰白的臀部那么软弱无力,屈辱通过喉咙沿着食道,一直蔓延到胃的内壁。我站起来又回到墙角。我被摧垮了,屈服了,陷入了不可解救的深渊。我把肮脏的额角贴在散发着微微余热的墙上,久久地啜声抽泣。夜真长,森林里成群的野狗在狂吠,空气变得冰冷了;沉重的疲劳袭来,把我推向梦境。
再睁开眼时,我的手腕仍旧在黑人的手掌之中,强有力的压迫已经使它麻痹了,浓雾裹着大人们的声音从小窗外涌进来,书记拖着吱吱作响的假肢在上面走来走去;一会儿大锤敲打地窖盖板的声音也溶汇进来。沉重有力的声响震动着我空空的胃肠,使人感到一阵痛楚。
黑人突然吼叫起来,抓住我的肩膀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拖到地窖中央,暴露在小窗外大人们的视线之中。我真不明白,黑人为什么要这样做。窗外一双双眼睛看着我像只兔子似地被吊起来。在那些眼睛里,如果有弟弟那双湿润的黑眼睛,我会羞愧地咬断舌根,幸好小窗外只猬集着大人们的眼睛。
锤声更剧烈了。黑人大叫一声用巨大的手拿从背后扼住我的喉咙。他的指甲抠进我颈部柔软的皮肤,钻心的痛,喉结被死死地扼住,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手脚扑打着,挣扎着,呻吟着。在窗外大人们的眼前,我扭动着身体,用脚踢黑人的小腿,企图摆脱他,可是黑人那毛绒绒的粗手腕仍然纹丝不动。他发出比我的呻吟更响亮的喊声。小窗外的人头消失了。我想大约黑人的示威使他们屈服了,跑去制止砸门了吧,黑人不再叫了。颈部岩石般的压力也减弱了,我又恢复了对大人友好和爱的感情。
可是敲击盖板的声音更猛烈了。大人们的脸又出现在小窗外。黑人叫喊着又扼紧我的喉咙,像小动物悲鸣一样的柔弱嘎哑的声音从我扭歪的嘴唇里发出来。所有的人都把我抛弃了。大人们眼看着我被黑人扼杀也不肯住手。等到他们打碎盖板冲进来,能看见的只是我的像黄鼠狼一样被绞杀的僵硬的尸首。我感到愤怒、绝望,屈辱地流着泪听着大锤的声响。
无数车轮轰响撞击着我的耳鼓,鼻血流下来,盖板被打碎了,沾满泥污的赤足涌进来,疯狂丑恶的大人挤满了地窖。黑人紧扼住我的身体,叫喊着退到墙角。我内心充满了敌意,对大人的、对黑人的、对所有一切的敌意。黑人在喊,喊声震麻了我的耳膜。在这盛夏的地窖里,在这无限的快乐中,我要滑向分外充实的、毫无感觉的深渊。黑人急促的气息扑在我的脖颈上,爹提着厚刃刀从人群中挤出来。我看见了爹愤怒的眼睛。黑人的手指深深地陷进了我颈部的皮肤,我不住地呻吟着。爹向我们扑上来。我看见厚刃刀高高地扬起来,便闭上了眼。黑人抓起我的左手去保护他的头。地窖里的人都在呐喊,我听见了我的左手和黑人头颅一起被打碎的声音。粘乎乎的血顺着我的下颚,流到黑人油亮的皮肤上。大人们一拥而上,黑人的手腕松弛了。我感到一阵火灼般的痛楚。
在粘糊糊的口袋中,我滚烫的眼睑,燃烧的喉咙,灼热的手掌开始使我愈合,成形。但是,我还不能撕破这层黏膜,从口袋里挣脱出来。我像一头早产的羊羔,包裹在一层黏膜里面,一动也不能动。夜里大人们曾在我身边交谈过,黎明之后,我又感到了眼睑那一侧的光;不断有沉重的手掌压在我的颔角,我呻吟着,想拼命摆脱它,可是丝毫动弹不得。
我第一次不感吃力地睁开眼时,又是一个淸晨。我躺在仓库小屋里自己的床上,豁唇儿和弟弟在窗边守着我。我睁大眼睛,嚅动了一下嘴唇。豁唇儿和弟弟高叫着跑下楼梯,又引着爹和杂货铺女人爬上楼来。爹把装着山羊奶的水瓶放在我的唇边,尽管我早已感到饥饿难耐,但当装着羊奶的水瓶一碰到我的嘴唇,马上感到一阵恶心。我闭上嘴,任羊奶洒在我喉咙上和胸前。包括爹在内,所有的大人都对我失去了耐心。而正是这些龇着牙,高举着厚刃刀向我扑上来的大人让我感到恶心和困感。我不住地叫嚷,直到他们全都离去。
过了一会儿,弟弟把柔软的手臂轻轻地放在我身上。我紧闭着双眼,默默地听弟弟低声告诉我,为了火葬黑人,弟弟他们也参加了捡柴禾的工作,而书记却带来了不许火葬的命令。大人们为了延缓黑人尸体的腐烂,把黑人送进了峡谷中一个废弃的矿井。如今正在那里做防野狗的栅栏。
“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呢。”弟弟反复唠叨着,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二天二夜光是睡,什么都不吃嘛!”我在弟弟手掌的轻柔抚摸下,又溶进死一样的沉睡中。
中午过后,我又睁开眼睛,第一次发现自己被打碎的手上缠着布。我凝视着放在胸前的高高肿起的手臂,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久。屋子里空无一人,令人生厌的臭味从窗外钻进来,飘满了整个空间。我不知道这气味意味着什么,因而也不感到怎样悲伤。
房里变得昏暗起来,空气也开始有些冷澈。我在床上支起身体,呆坐了一阵,然后把缠在左手上的布头两端系好,挂在脖子上,下床走到打开的窗前,俯看整个村子。石板路上、屋舍前后,以及支撑着这一切的山谷里,都弥漫着黑人的沉重尸体散发出来的浓烈臭气。梦魇般向我压迫过来的无限膨胀的黑人尸体在发出无声的呼唤。黄昏来临了,天空呈惨淡的灰色,灰色下还透着一丝桔黄,低低地覆盖在狭长的山谷上。
不断有匆匆忙忙的大人挺着胸,默默地走下山谷。我只感到大人们在使我作呕,使我恐惧,每每把头从窗前移开。在我沉睡期间,大人们好像完全变了,变成了其他星球上的怪物。我浑身像绑上了湿沙袋,感到沉重无力。
我冷得发抖,咬着干裂的嘴唇看着窗外的一切。石板路上的一块块石头,带着淡金色的影子,柔软地扩散开来,然后又把它们的轮廓完全隐去,变成一片令人不快的绛紫色,溶入了不透明的暮色之中,咸滋滋的泪水不断滴在我皲裂的嘴唇上,留下一丝火辣辣的痛感。
仓库后边,孩子们的呼喊声穿过黑人尸体的腐臭,响亮地传过来。我像大病初愈的病人,小心翼翼地迈着顏抖的双腿,走下黑暗的楼梯,踩着悄无人声的石板,向孩子们叫喊的方向走去。
孩子们聚集在峡谷底下小河边的野草茂盛的斜坡上大声喊叫着,他们的狗狂吠着,在他们身边奔跑。大人们正在长满灌木丛的峡谷底下那座保存着黑人尸体的废矿坑出口处修栅栏。工程还没有完,不时传来敲打树桩的沉闷回声。大人们无声地忙碌着,只有孩子们快活地叫喊着,着了魔似的跑来跑去。
我靠在一棵老桐树的树干上看孩子们玩耍。他们把坠毁的飞机尾翼当作爬犁,从草坡上飞降而下。他们骑在那棱角尖锐、极轻盈的爬犁上,像一匹幼兽在草地上飞驰,草地上布满了突出的黑色岩石,当爬犁眼看着要撞上时,孩子们便用赤棵的脚在草地上一点,使爬犁改变方向,一冲而过。等孩子们拖着爬犁从草坡下爬上来时,刚才被压倒的小草已经缓慢地直起腰身,掩去了勇敢少年们的航迹。 孩子们和爬犁就是这样轻灵。孩子们喊叫着飞降而下,狗吼叫着追过去,接着他们再把爬犁拖上来。
豁唇儿嘴里嚼着草茎,从孩子群里朝我跑过来,他靠在鹿角般的樫树干上,死死地盯着我的脸。我扭过头,装着在看其他孩子。豁唇儿十分好奇地注视着我吊在脖子上的手臂,抽着鼻子说:“真味儿,你那一塌糊涂的手真臭。”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豁唇儿毫不示弱,闪动着好斗的眼睹,叉开腿,摆出打架的姿势。可我终于没向他扑过去,只当没看见。
“这不是我的臭味,是黑人的。”我用嘎哑无力的声音辩解道。
豁唇儿吃惊地看着我。我咬着嘴唇,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投向遮埋住豁唇儿赤裸脚踝的细软草丛。他满脸轻蔑的神情,晃着肩,使劲吐了口唾沫,然后转身跑向大叫大喊玩着爬犁的孩子。
—个天启的思绪浸遍我的全身,我不再是孩子了。与豁唇儿的血淋淋的争斗、月夜下掏鸟窝、玩爬犁、抓野狗仔……这一切都是小孩子的把戏,而我已经与那个世界彻底无缘了。
我累极了,浑身冷得发抖,便弯腰坐在还残留着白昼余热的草地上。蓬蓬野草把在峡谷底默默劳作的大人们的身影从我的视野中隐去,而玩爬犁的孩子们却像一尊尊年轻的牧神耸立在我的面前,夜晚的空气在这群像逃避洪水的难民一样东奔西突的年轻牧神和牧羊狗之间渐渐变得浓重、严密、清冽起来。
“喂,你缓过劲来啦?蛤蟆。”
一只干热的手掌从身后搭在我头上,我懒得转过头去,更不想站起来,依旧看着在草坡上玩耍的孩子,只用眼角瞟了一下站在旁边的书记那条黑色的假腿。连书记也是如此,只要站到身边,就使我感到焦躁。
“你怎么不去玩?蛤蟆,我还以为这玩法是你发明的呢。”书记说道。
我执拗地沉默着,任凭书记把假腿弄得吱吱作响。书记也坐了下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黑人奉献的烟斗,填上了烟丝。一股刺鼻的、勾起人的野性欲望的强烈辛辣气味夹杂着野火的香气升腾起来了。我和书记被笼罩在一片淡青色的雾霭之中。
“仗打到这步天地也就够可以啦,连孩子的手都要被敲碎。”书记说。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作声。战争,血流成河的旷日持久的大战争还在继续着。在遥远的国度里,尽管它像席卷羊群、柴草而去的洪水,但它绝没有理由波及到我们的村庄。可是,现在爹却挥舞着厚刃刀扑上来把我的手掌打得粉碎。战争突然支配了村里的一切,使爹也失去了理智。在这一片混乱中,我连气都透不过来。
“可话说回来,一切好像都要结束了。”书记用同大人谈话的语气郑重其事地说。“到处都是混乱,和城里的军队也联系不上,真不知怎么办好。”
谷底不时传来大锤的敲击声。黑人尸体的臭气,就像谷底巨大树木的盘根错节的根须,执拗地不肯散去。
书记侧耳听了听说道:“你爹他们还在干呢。也许他们也是不知怎样才好,在那里胡敲呢。”
我们都沉默下来,听着沉闷的锤声透过孩子们叫喊和欢笑的空隙传过来。少顷,书记熟练地解下假肢,对孩子们喊道:“喂,把爬犁拉过来。”
孩子们吵吵嚷嚷地把爬犁拉上来。书记一条腿蹦着,挤进孩子群里。我抱着书记解下来的假肢,跑下草坡。假肢格外地重,一只手几乎无能为力。
繁密的草叶上的露珠,濡湿了我的赤足,干枯的草梗又刺进足心,使人感到痛痒。我抱着假肢在草坡下等待着。已经入夜了,草地上只有孩子们高吭的叫喊声,一阵高过一阵,掀动着几乎不透明的黑色夜雾。
又是一阵叫喊和欢笑,接着传来物体在草丛上轻轻滑动的声响。但是爬犁没有冲破黏稠的空气滑到我面前。黑暗中隐约传来一下钝重的撞击声。我平静地向那边望去,暂短的沉寂之后,滚落下来的是一张空爬犁。我扔掉假肢,跑上湿漉漉的草坡。
书记伸开双臂,仰面朝天地躺在裸露在草丛中的一块黑黝黝的岩石旁,脸上还露着微笑。我蹲下身,看见他微笑的脸上,从鼻孔、耳朵里流出了鲜红的血。这时,逆着峡谷里的风传来一阵声响,是孩子们在黑暗中跑过来了。
我瞥了一眼书记的尸体,站起身,躲开围上来的孩子们。这突如其来的死,死者的表情,时而充满悲哀,时而又不无微笑。这一切我都习以为常了。人们会用为黑人而收集来的薪材把书记化作一团青烟吧。我抬起泪眼,看了看黑暗中透着一丝微白的天空,走下草坡去找弟弟。
大江健三郎
大江健三郎,毕业于东京大学,是日本著名小说家。大江健三郎出生于日本四国岛的爱媛县喜多郡大濑村,1959年3月,大江健三郎完成学业,从东京大学法文专业毕业,著有《广岛札记》(1965年)、《作为同时代的人》(1973年)和《小说方法》(1978年)等作品和文论。199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居伊·德波——诗歌革命
作 者:[法]樊尚·考夫曼
译 者:史利平
定 价:48.00
出版社:南京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1
居伊·德波一生都在刻意地避免传奇,避免把传奇与可视物、表象以及当前越来越多的或清晰或模糊的自传风潮相联系。他创立自己的规则,创作文本和影像,以避免受到完全世俗和总是如同侦探片般模糊的当代传记评判眼光的暴政。他的生活和作品都是对这种观点的挑战,这种挑战被错误地解读为对影像的固有仇恨。
本期编辑:姚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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